2019和平號觀察紀錄:沒有「對等」的和平,只是建立在壓迫之上的假象

Photo Credit: Reuters/達志影像

這一趟旅程下來,我不斷自問:到底怎麼樣才能夠真正和解呢?想想德國與猶太人的過往,看著日韓間的矛盾,我悲觀地認為只有時間的流逝才能帶走戰爭的傷痛,恢復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文:楊湛華

今(2019)年的和平號大海學校,我很榮幸代表基金會及台灣與來自亞洲的菁英一同學習。在這篇心得中,我想要談談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對於「和平」 (building peace in Asia)的收穫、反思。文末還有對於和平號大海學校本身的想法。

先談國家之間的和平。這一趟旅程我走訪了日本、韓國,尋索戰爭遺留的陳跡。在長崎、廣島的原爆紀念館、紀念公園,我看到原爆對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帶來的傷害;透過官方與民間(岡正治紀念和平資料館)敘事的差異,和來自日本的學員們的陳述,我見識到日本政府教的近代史與我們所知道的歷史相去甚遠。

八月中,日本和韓國正因為戰爭賠償的爭議,貿易戰打得如火如荼。首爾街頭隨處可見抗議安倍政府的廣告。簡單來說,日本政府認為1965年日韓關係正常化的條約,日方提供給韓國的經濟建設援助金和貸款,已經在政府層面上永遠解決戰爭賠償的問題;韓國方面則認為日本始終沒有針對權利受侵害的個人進行賠償。兩國政府認知上存在差異,學員身上也存在另一種型態的認知差異。在廣島的原爆紀念館,隨行的韓國教授及幾個學生們無比憤慨。他們認為日本將自身形塑成戰爭中的受害者,避而不談它戰爭時施加在其他族群上的暴行。

另一方面,一位來自日本的同學,在結束岡正治紀念和平資料館行程的反思中,流淚表示,自己以前從未看過那些紀錄了屠殺、虐待的影像。日本的學校教育,據他所言,只用輕描淡寫的說法提及了慰安婦。大多數的日本同學,在相同的沉重中走出資料館、走出慰安婦紀念館、走出強制勞工博物館。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現今維持的和平是膚淺的;在社會以至於個人的層面上,戰爭的陰影卻始終縈繞不去。

和平也可以是一國之內的議題。韓國曾經歷過一段血淚斑斑的威權統治。現在韓國的人權紀念館,就是利用威權時期的特務機構(類似以前戒嚴的警總)改建而成。那個沒有窗戶、密不透風的水泥盒子,有許多蓄意要威嚇政治犯的設計,例如坡度很陡的迴轉樓梯;或是將建築物的門設計成與外牆垂直,門打開時,在隔壁建築物的人看不到裡面發生什麼事。經過一連串的社會運動和流血的抗爭(像光州事件),才建立了現在的民主社會;得以享受自由的空氣,免於活在恐懼之中。我認識到,和平並不是理所當;它需要的是我們對於人應該過怎麼樣生活的自覺,並勇於行動。

向日本政府抗議,爭取更多權益的愛努人|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和平也是族群之間的議題。日本國境之北,像我們去到的室蘭(北海道),原本是愛努族群居住的地方;國境之南,沖繩則是琉球人的家鄉。走訪室蘭市,我們可以看到日本政府積極為愛努族群作的文化保留,例如在教科書中放入愛努傳說,或是在東京奧運之際開幕愛努文化園區(這也可能存在政治目的,只有看到後續的影響才說得準)。沖繩的琉球居民對於美軍建設基地而破壞環境的舉措,卻仍遭中央政府無視。學過歷史,我大概知道建立的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強勢的文化、語言會侵蝕弱勢的那方;而強勢的族群也會同化弱勢的族群。我不禁覺得:對愛努和琉球人來說,和平固然重要,但沒有「對等」與「公平」的和平,並不是真正的和平,只是建立在壓迫之上的假象。

和平甚或會成為掩飾國家霸權的藉口,剛剛提到的美軍基地就是一例。上個學期修了一門「東亞比較研究」的課程,我了解到日本戰後所謂的「和平教育」是完全照著GHQ(General Headquater)指示設計出來的。左翼的反戰觀點被推崇成為唯一信條,而右翼的軍國主義則被壓抑——像是塗改戰前的課本、監控右翼言論等。美國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日本成為冷戰時期圍堵蘇聯的壁壘。

同樣地,日韓關係正常化,也是美國要統一戰線所策動。事實上,日本跟韓國始終沒有在社會層面真正的和解,坐下來溝通、了解彼此,只是表面上成為軍事的盟友而已。我也認識到日韓兩國的軍隊,實際上是美國擁有完全的號令權。換言之,他們都是大國在地緣政治上的棋子,十分悲哀(日本今日的憲法九條爭議,也可以說是美國埋下的禍根。儘管戰後憲法明令放棄擁有武力,美國仍為了冷戰時的需求,要求日本組織支援性的軍隊。這導致現今的日本存在憲法與客觀事實不符的畸形現象)。

回到台灣,「和平」並不是一個常常在主流討論中出現的概念;我們沒有日本所謂的「和平教育」,和平跟空氣一般是理所當然。我想,在戰爭中作為一個「被害者」——雖然這麼說某種程度上不恰當——是比較幸運的。因為作為加害者,如日本、德國,事後要面對的賠償、反省,我認為和解根本是不可能的。作為被害者,我不用像日本的學生一樣,背負先人們的原罪,為他人做的事情感到羞愧。

這一趟旅程下來,我不斷自問:到底怎麼樣才能夠真正和解呢?想想德國與猶太人的過往,看著日韓間的矛盾,我悲觀地認為只有時間的流逝才能帶走戰爭的傷痛,恢復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歷史上的屠殺事件之後,也未聽過有和解發生。長平之戰40萬趙兵被坑殺,秦國哪有道歉賠償?國際政治,就是以力取勝的現實主義;國家的利益往往凌駕於個體的權利,一旦國家之間有利益上的依存關係,個人受損的權益可以拋開不談。韓國跟日本關係正常化的例子就顯而易見。

在這個歷史記憶保存容易的時代,痛苦更難被遺忘,和解更加不可能。我認為唯有避免戰爭、避免所有侵害人權的情事,才可能有和諧的社會。用刀劃破手指,再厲害的技術都無法讓疤痕完全消失,更無法讓痛苦的記憶被遺忘。以前的我在看兩岸,總嚮往正義之戰,我想為了自由民主的理想抵抗獨裁的政權;現在,我認為戰爭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它帶來的破壞也許是一時,但是深不見底的傷痛卻不可能消逝。

作為一個學員,對我來說最寶貴的就是用戰爭來認識和平。聽被爆者的證言、看著戰爭期間的影像、了解來自東亞的年輕人們怎麼看這些事,讓我能夠從更多的角度思考和平這個複雜的課題。而作為一個志工,我認為和平號的一項優點,就是強調反省(reflection)。學員Sumiko跟Louise在反思的活動中,總是先問我們的「感覺」(feelings),而非看法(opinions)。學過一點心理學會知道,人類其實更多的是被情緒所主導,而不是理性。只有先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才有用理性思考超越自我的可能。這讓我意識到,學校的課堂上,我們都只談看法,而描述自己的感覺仿佛是一種不成熟的舉動,是一種傳達「弱小」的訊號。我們應該要先談感覺,再談看法。這是我向和平號大海學校學到最珍貴的做事方法。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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