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和平號觀察紀錄:對於來自戰爭當事國的人來說,這是一場掀起瘡疤的活動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和平號大海學校的課程,看似平靜的帶我們走過這些歷史事件,但對於來自很多戰爭當事國的人來說,是一場要挑起衝突、掀起瘡疤,直擊內心深處不安情緒的活動。

文:林甘泉

今(2019)年8月和平號大海學校航行於日本與韓國之間,正值日韓貿易戰打得正火熱的時候,課程圍繞著二戰原子彈、慰安婦、強制勞動等議題,掀起了所牽涉國家不願意提起的歷史、逼迫參與者面對一直以來逃避歷史共業,也激盪了船上21天的的愛恨情仇。身為台灣的參與者心裡是輕鬆的,因為我們不是二戰的侵略國也不是被侵略國,但觀察其他學員的反應是很有意思的事。

美國同學

成員中只有兩位不是來自亞洲的美國同學,其中男生叫做尼克。

第一次發現他有點狀況是在登船第二天,船開到廣島港邊,我們集合在船上大廳聽取原爆受難者的見證,尼克的未出席,馬上引起大家討論,有人說他昨晚在喝酒的時候,跟大海學校負責人澄子因為討論到美國在日本投擲原子彈的事,有一些爭執。

當課程講到二戰時期對女性的性侵略、提到美軍在沖繩性侵當地女子的事蹟時,尼克開始顯得不自在,會用一種挑戰及不以為然地方式反問講師如果美國這麼不好,日本為什麼准許美軍在沖繩設立海軍基地?

情緒最緊繃的一次,是講到日本在其侵略的各國建立慰安所(Comfort Stations)時,尼克想反駁講師提到的論點,但是他可能因為沒有專心聽課,講不出慰安所這個詞,就自己拼湊一個類似概念的詞代替。講師感受到尼克的敵意與不尊重,她也帶著情緒回應「我沒有講過這個東西」,所有人都可以感受的現場的緊繃。

我們幾個台灣同學事後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也意見分歧,有人認為尼克就是個屁孩,想要挑戰講台上的人卻連一個最基本的詞都講不出來,根本不用心。也有同學認為身為講師不應該也跟著尼克的情緒起舞。

同一個老師最後一次在船上授課的時候,基於前幾次的經驗,大海學校的工作人員為了不要讓衝突有機會發生,減少自由發問的機會,尼克在課堂中忍不住想要回應時,工作人員也要求等講師講到一個段落後再一起回。

但好巧不巧,接下來有一位同學也在課堂中提問,而沒被阻止,尼克很不服氣為什麼那位同學可以發問,他卻不行,但工作人員還是不願意給他麥克風,於是這個將近190公分高的美國大男孩,就在自己的座位上抱頭痛哭。

他的這樣的反應才讓我意識到,和平號大海學校的課程,看似平靜的帶我們走過這些歷史事件,但對於來自很多戰爭當事國的人來說,是一場要挑起衝突、掀起瘡疤,直擊內心深處不安情緒的活動。我們來自台灣,不是涉入二戰的主體之一,對於這段歷史也都在國高中的課堂中聽過,所以沒有很大的震撼。但對於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國家曾經對別人的「惡行」,真相是多麼難以令人接受。因為堅持說出真相,這個和平教育的課程,一開始激盪出火花。

日本同學

日本在二戰時期對各國的侵略行佔整套課程中很大一部分,包括船上課程有提到日本強制徵用殖民地的慰安婦,在港口的田野課程中也在長崎的平和資料館、釜山國立日帝強制動員紀念館、首爾的婦女與戰爭博物館,看了大屠殺、強制勞役與慰安婦的歷史資料。

這次共有約10位日本同學,一開始,有好幾位日本同學在課程後回饋,她們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國家曾經做過這麼可怕的事,覺得很不可置信,很有罪惡感。

但慢慢的有其他日本同學有不同的聲音,覺得說以前都不知道的人不是很奇怪嗎?慰安婦這個詞一直在新聞上出現,強制勞動的議題也因為日韓貿易戰的關係在近期被討論,網路上也都查得到這些資訊,所以所謂的不知道,究竟是從不看新聞與網路,還是明明一直聽到看到,卻拒絕去進一步了解?

中國同學

船上只有一位中國同學,她還不是經由中國管道報名的,而是因為在日本留學由日本的管道進入這個活動。

可以想像,身為中國唯一的代表,在這段課程中壓力是大的,尤其是討論到當代人權、亞洲民主化進程,不得不提到當前中國的狀況時,大家眼神都飄向她。不同於船上台灣同學共有10個人,人數多到我們能很自在的為自己的發聲,身為世界大國卻是船上唯一代表的她,很多時候有種話卡在喉嚨難說出的感覺,而她的風格也不像我們印象中強悍的中國人,總是有禮貌地笑著回應各種對他國家的質疑。

亞洲民主化這堂課是由來自韓國的老師授課,韓國老師讓我們做了一個很有趣的活動,請學員針對亞洲各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程度評分,當談到中國時,她不曾提出自己的評估。

亞洲各國的民主進程|Photo Credit: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 Lung Yingtai Cultural Foundation

另外韓國老師花了不少時間講到目前香港的問題,也有提到新疆、西藏的人權壓迫,老師需要同學意見的時候,很習慣的當著大家面問「這位中國同學,你覺得怎麼樣?」課堂的後半部,她已經完全不抬起頭聽課,一直低著頭划手機。

我們在課堂上討論過一個有趣的比較,為什麼德國人在戰後可以進行跟猶太人道歉及和解的動作?為什麼日本人做不到?是不是東亞的文化讓我們很難承認錯誤?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學的反應,讓我察覺困難的不是在於發現真相,而是如何接受它,或許說到底,最困難的還是面對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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