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殖取代捕撈就是「永續漁業」?廈門鮑魚養殖場的思辨之旅

/Photo Credit:程敏淑提供

當那比你手指還細小的魚類屍體擺在你眼前,當聽見科學家說起海洋生物多樣性遞減的速度,你不禁慎重的疑惑起自己在每次選擇吃什麼的背後,究竟是做了什麼。

文:程敏淑

打掃時,看到不斷從牆壁爬出來的螞蟻,心裡稍有不適,便忍不住拿抹布擦過,那些會游移的小黑點即刻成為屍體,你不禁感到絲毫愧疚,因蟻類絕非罪大惡極,自己對牠們也無深仇大恨。如此未經深思便一手抹滅,只因為那是如此容易。談不上有惡的動機,行為卻是惡的展現。對於一次性使用的餐具和塑膠也是。即使買了環保筷和水壺,有時沒帶,但不去忍住想吃喝的口慾時便清楚知道自己已淪為便利的奴徒,抱持著小惡無傷大雅之僥倖心理,一杯手搖飲料垃圾就包含了塑膠吸管、封口與紙杯。

總覺得還能做得更多,在生活方式這一塊。

當眷戀著美食時,從前是不知道、現在是選擇性地對不人道的殺生手段或對環境的負擔視而不見。許多被籠養動物,出生目的即為被食用,或許生存在惡劣環境,靠藥物維持健康、靠激素加快生長速度。當人類世界以前所未有之進步,極盡地延長人類生命與減緩痛楚,我們很少去想為了自身的存活,人類如何操弄其他物種的生命。科幻小說《墟行者》中,描述科學家利用基因技術製出了超高CP值的九身無頭雞,挪去被食用生物之腦,減輕我們對毀滅生命的罪惡感,其實是種控訴,超市裡頭被分裝在塑膠盤與保鮮膜裡的雞腿,誰在乎過牠們的頭呢?

於是,當知道廈門要談論的是海洋議題時,十分期待。明白自己也是現代社會弔詭的一部分,吃東西卻不知食材出處。生長在小島上,對海洋的認識卻寥寥無幾。為什麼明明在生活,卻與生活如此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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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大學的團隊每兩週要去碼頭向近海漁船收樣本,擁劍梭子蟹(Red Swimming Crab)是主要研究標的物。這項研究計畫獲得美國政府資金挹注,因美國想了解從中國進口這食用物種,會否帶給環境過多負擔。每隔週一次的隨機取樣,實驗室研究人員必須清點撈捕的漁獲中,有多少是規劃中的魚種,又有多少浪費。

台上講解的教授義憤填膺的說起這類螃蟹棲息在海底,而為捕捉螃蟹的海底拖網技術,其實大大破壞生態系統,想像拖網經過之處,眾生物皆被一掃而空,海底重回一片沙漠的沈寂。更令人心驚的是,網中漁獲高達40%都是不適於供人類直接食用的「廢物」,雖說那些體型過小、經濟價值較低的魚不是直接被丟棄,會被做成飼料等物再利用,但當那比你手指還細小的魚類屍體擺在你眼前,當聽見科學家說起海洋生物多樣性遞減的速度,你不禁慎重的疑惑起自己在每次選擇吃什麼的背後,究竟是做了什麼。

實驗室裡的量測頗無聊,研究員須先辨認不同物種,將其分類後再以土法煉鋼的基礎資訊獲得法,一人量身寬體長確定大小、一人秤重並記錄。看來毫不起眼的工作,他們要持續大半年,將每次取樣成果累積成可觀測生態影響的大數據,期待數值的走向能言明這種無差別性的捕撈方式,如何衝擊海底生態。事實上,中國政府已意識到過度捕撈所造成的漁獲量下降,也因此開始設立禁捕期,主張留給海洋生物更多時間孕育新生命,期讓生態系統恢復完整與健康的循環。但咎其背後的思考脈絡,明白所為的並非海洋本身,而是消費至上主義。為免我們再無魚肉海鮮可吃,勢必得先留給牠們一條生路,等存活量夠多後,便能重新展開掠奪。

當然,這政策上的控制無法減緩人民因生活水準提高而與日俱增的需求,於是養殖漁業成了另一種解套方式。從廈門驅車,一路來到東山縣山南一水鮑魚養殖場,穿著T恤短褲的年輕經理在沿海的小漁村裡迎接我們。而參訪前,必須先填飽眾人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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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紅餐館裡,兩個大圓桌,桌上擺好一組組以塑膠密封的「已消毒碗筷」,門口擺著許多活跳海鮮,在玻璃水箱或小型臉盆裡,這不是什麼陌生的場景,你羞愧的是自己連一種魚的名稱都說不出來。只有學員Sharon還算博學,她說在高雄小時候常和家人上傳統市場買菜,看多就懂了。

「沙蟲」、「土鮑魚」是當地特色菜,魷魚、炸蝦也跟著上桌,足見經理的熱情。當你吃得津津有味時,只見同桌的印度女孩,一面小心翼翼、一面充滿冒險精神地嘗試那些她從未見過的海鮮,夾起魷魚放進嘴裡卻咬不斷,稍不留神便掉到地上。你飽嚐口腹之慾,卻不見她有同樣的享受,她說自己只喜歡番茄炒蛋,雖願意嘗試新味道與口感,卻無法忽略來自體內自然的排拒。於你是食材本味的魅力,對她來說卻是難以忍受的肉腥味,你這才驚覺文化與習慣如何建構我們對美食的定義與接納度。私底下你羨慕印度女孩。因她無需刻意努力,就能吃得簡單而環保,反觀自己,若想更擁護環境保護與動物權,則需要刻意壓抑被慣養出來的胃口。

養殖場裡,經理詳細介紹適合鮑魚的生存環境與其生長週期,其中最讓你意外的是「南鮑北送」機制,因鮑魚的生長速度與存活機率取決於溫度,太熱會死亡,太冷長得慢。早年鮑魚多生長在山東沿海一帶,廈門是近年擴充養殖的區域,但夏季高溫,鮑魚易亡,於是養殖場夏天將鮑魚空運至山東避暑,等秋季時再運回來。

鮑魚屬高單價海鮮,養殖場的作法當然服膺於市場機制,平衡過支出與收益。這或許是聰明的變通,你卻看見人類與自然的對抗到了一種結構化的地步。這是進步的象徵,但同現象的反面,顯露的卻是人類不斷過於膨脹的自我。

雖然世界總體的漁獲量,來自養殖的已超過捕撈,不得不深入探究的是,如此便能說養殖業是「永續發展」的解決方式嗎?廈大的研究員Emily解釋雖然政府的白皮書如此定義,但對她來說那仍流於口號,因為沒有為「永續」建立起標準,更何況「發展」只被限縮在提高收入的經濟效益而已。她進一步解釋,科學家仍須繼續監管養殖可能造成的海洋污染。養殖魚類的排泄物是否經過處理後才回流到大海?業者是否為了產量而過度養殖,將大批魚類海鮮擁擠的圍在池塘裡,靠投抗生素避免生病?

養殖鮑魚|Photo Credit:程敏淑提供

訪查廈門隔天,再次透過角色扮演來揣摩議題的複雜性。學員們被分配到政府官員、遠洋漁業企業主、沿岸漁村的漁民、城市中的消費者等不同組別,思考其角色可能的需求與掙扎。政府考量的非單一族群,而是全國國民的福祉,並將經濟發展與國民收入的高低視同國力的表徵。遠洋漁業企業主大手筆投資器材設備,目的是累積大量利潤。沿岸漁村大多面臨資源枯竭的窘境,可能也難以和大企業的低價抗衡。同時,城市中的消費者,為了自身生存的便利與可持續性,購物的首要考量可能是價錢或CP值,而非環保或食安。

然而那些低成本卻可能是偽裝的。當享受著全球便利的空海運時,請別忽略我們沒算上廢氣油耗所造成的環境成本,平價漁貨可能因為船上的漁工被壓榨剝削,再多想一下,那些我們所付出的價格,究竟到了誰手上?是具有巨大資本的企業?是販賣身體勞力的捕魚工?還是提供我們珍貴資源的環境本身?

若取之於自然,我們又為她做了什麼?

其實誰不想做個「負責任的消費者」,但從擁劍梭子蟹和鮑魚入手,便明白需要理解的事物與體系龐大,資訊不只多,很多時候相關資訊並非公開透明。於是,越來越多的產銷履歷等機制產生,成了產品提供者與消費者之間的中介人,唯有得到其認可,消費者才有安心的可能。

還能怎麼做?從選擇食用對環境負擔較小的魚類海鮮開始?練習拒絕使用一次性的塑膠與紙杯?答案絕對是肯定的,但阻礙在眼前的什麼?是種不能否認的被寵壞,不願放棄習以為常、唾手可得的方便。斷、捨、離,捨得放下與拒絕不斷出現在眼前的誘惑,是經歷此趟後必須繼續自我要求的挑戰。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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