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方雯
雖然海洋是和平號航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對我來說這次旅程的目的地卻又都不屬於海洋,而是日本的廣島、中國的廈門、新加坡、柬埔寨的暹粒與金邊這四個國家、五座城市。
第一站廣島的主題是和平,甚至我們搭乘的遊輪也被命名為「和平」號。我曾在出發前被問到自己如何理解「和平」,當時的回答是,儘管是不同角度、立場的故事與想法,人們都能不斷嘗試彼此溝通、尊重及理解。
事實上,這是個臨時給出的答案,我先前對和平的想像和思考少之又少。
這趟旅程在五個目的地分別探索四個主題,廣島是「和平」、廈門是「永續發展」、新加坡是「包容」、暹粒和金邊是「正義」。對於後面三個詞彙,我在出發前便能在腦海中勾勒出某些圖像,卻唯獨不知該如何想像和平。關於戰爭,我已在觀看書籍、電影甚至紀錄片時見過某種有距離的殘酷。戰爭這個詞有著很強的畫面感,鮮豔的紅、淚水、以及各式各樣過於激昂的情緒。但和平卻是一團白色、巨大的空缺。又或者說,過去的我太過習慣將這類字彙從腦中刪除,並不是不重視,而是認為他們離生活過於遙遠、疏離,混雜些許無理感,似乎這些字眼只屬於那些擁有權力、能決定生死的掌權者或國際組織。
在船上時我問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國際廢除核武器運動(ICAN)組織成員川崎哲(Akira Kawasaki):「像是聯合國2030永續發展目標(SDGs)這樣的願景,我常覺得它們聽來太過夢幻、遙遠,這些目標真的能夠達到嗎?」他試著從歷史的角度來告訴我,他所見的世界正漸漸往好的一面改變,當我隨著年紀增長見證越來越多歷史時刻、看過更多改變發生後,或許就會對這些目標的達成有更多信心。
儘管無法預知幾年後的我會不會更相信願景、目標這類的東西,幾位在ICAN、為了廢除核子武器努力的人們的身影,的確替腦中那個屬於「和平」的巨大空白添加了幾分色彩。然而,我依然希望找到更細緻的畫面。除了廢除核武、移除那些讓人們感到恐怖的東西外,我更好奇,這些威脅消失後的社會、那個傳說中擁有「和平」的社會,究竟應該如何想像。
旅程的匆忙讓人幾乎沒有太多時間反思關於和平的這些疑問,一直要到前幾天經過台北市中心的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看見與二二八紀念碑自拍的遊客、想起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中的原爆圓頂屋看見的類似畫面,才讓我開始連結兩個公園的相似之處、思考他們究竟用什麼方式在「紀念和平」。
祖父為原爆被害者的廣島當地女孩和我們提起,一開始看到在圓頂屋前自拍、笑鬧的遊客會讓她覺得不舒服,明明圓頂屋遺址就在當時的原爆中心附近、明明就是許多人失去生命的地方,若暢快歡笑而非悲痛哀悼,似乎對死者和過去的慘痛歷史不夠尊敬。她說自己後來釋懷了,從另一個角度想,或許現在這些人能夠燦爛地笑著,便是「和平」最好的展現。
視角轉到台北二二八公園,除了由承載二二八歷史意義的台灣廣播電台改建的台北二二八紀念館,以及刻有亡者姓名的紀念碑,這個空間不僅仍是同志聚會的重要場所、更有近來原民土地運動的重要據點。此外,如果在假日來到二二八公園,還會看見一群一群依舊玩著寶可夢的玩家、在紀念碑附近的石階念書的學生、草地上聚會的外籍移工、到台灣博物館參觀動物標本的親子。
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和台北二二八公園的另一個共同點是,他們都緊鄰著城市的繁華,和人們的日常緊密相依。廣島和平紀念公園是許多居民從小通勤、上學的必經之地,拜訪廣島的幾天中,要到青旅附近逛街或吃飯,只要穿過和平紀念公園,便能抵達另一邊的鬧區;而台北二二八公園緊鄰三鐵共構的台北車站和學生聚集的補習街,也是城市的重要樞紐。
同樣是關於戰爭的記憶保存,在柬埔寨參觀的瓊邑克殺戮戰場與吐斯廉屠殺博物館便以相當不同的方式呈現,像是在嘈雜的市區中,隔出一塊需要保持寧靜的土地。殺戮戰場是當時赤柬政權處決許多人民的刑場,跟著語音導覽參觀時,耳邊聽著當時赤柬處決無辜民眾的情景描繪、眼前所見則是數不清的遺骨、破碎的衣物。屠殺博物館則是當時囚禁人民的監獄,向參觀者展現囚犯受到的不人道對待。我曾實際走進二樓狹窄的囚室隔間,僅僅是那密閉、幽暗的空間,就能帶來相當的不適與恐懼。
比起和平公園,柬埔寨的參觀經驗其實更貼近我原先對記錄歷史傷口的想像。一個讓參觀者能靜靜弔念逝者的場所。然而,仔細想想會發現,兩座和平公園除了是人們生活圍繞的重要場所,同樣能帶給參觀者那些靜默的片刻。原子彈遇難者紀念碑上的文字「讓這裡所有的靈魂安息吧;因為人們不該再重複戰爭之惡」、台北二二八紀念館看見受難者重彈時身上的血衣,這些令人難過的凝視,也是歡聲笑語之外,和平公園持續敘說的故事。
兩座和平公園展現除了建造莊嚴肅穆的「博物館」外的不同記憶方式。市區附近的原爆圓頂屋、紀念碑、紀念資料館,在開放的公園環境中,能和更多的民眾互動,以不同的方式融入每個人的日常記憶。戰爭與殺戮對和平的破壞,其實就是對這份日常的破壞,譬如美軍在廣島空投原子彈的那天,是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選在早上8:15,準備上課、上班的人們紛紛踏出家門,走著往常的道路,卻再也回不去從前的生活。70年後的現在,城市的重建已經完成,往常的道路有點不同,多了那些承載歷史傷痕的標記,容許對這段歷史好奇的人們的探問,也告訴那些在苦痛中的受難者,他們的故事應該被這個城市好好記憶。
卡謬在《瘟疫》中寫到,「也許,認識一個城市最容易的辦法,莫過於弄清楚它的人民如何工作、如何相愛、以及如何死亡。」在旅程起點的廣島和終點的金邊,我們都試圖去理解那些過於巨大的死亡與沉重的詞彙,譬如戰爭、監獄、暴力、殺戮。或許可以這樣說,我們因為這趟旅程而有機會走出書本與螢光幕、認識了不同城市人們的「死亡」和這些殘酷的歷史被記憶的方式。而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和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中,更看見了歷史與人民當下的生活共存的樣貌,去觀看當地的人民究竟如何工作、如何相愛,去凝視那些日常片刻,並讓這些日常樣貌成為對「和平」的想像。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