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沐萱(2025 奧地利歐洲論壇獎學金得主)
在地緣政治緊張與科技劇變的時代，一個國家在遭受攻擊、甚至政府機關被摧毀時，公民如何仍能取得公共服務？烏克蘭在戰火中，以數位平台 DIIA 維持治理與社會運作，被視為「數位韌性」的典範。本文將從歐洲論壇觀察出發，解析烏克蘭如何在危機中調整政策、鞏固民主，並探討台灣在資料主權、基礎設施與數位治理上的挑戰與機會。
撰文：楊沐萱
每年夏天，奧地利小鎮阿爾巴赫（Alpbach）都會成為國際匯聚地，聚集世界各地的學者與專業人士，共同討論全球與區域挑戰，探索潛在解決方案及歐洲的未來。
今（2025）年阿爾巴赫歐洲論壇（European Forum Alpbach, EFA）的主題是「重振歐洲」（Recharge Europe）。當代歐洲核心價值──民主、人權與法治──正面臨科技飛速發展與地緣政治變動帶來的考驗，因此，本屆論壇焦點之一，是創新技術如何挑戰、甚至可能重塑治理框架與民主制度。
透過這篇文章，我將與《換日線》讀者朋友們分享來自現場的第一手觀察，了解從歐洲論壇、烏克蘭到台灣，「數位韌性」扮演著怎樣的重要角色。
歐洲論壇於奧地利小鎮 Alpbach 舉行。圖／楊沐萱 提供
首先釐清：動盪中的關鍵治理課題
在歐洲論壇中，第一週我參與的研討會主題為「超越炒作：重新定位人工智慧、權力與民主」。與會者來自不同專業背景，包括政策分析、國際關係、軟硬體工程及教育工作等，共同探討人工智慧（AI）如何塑造權力結構，以及其對社會的相互影響。
在研討會的一場對談中，大家討論資料如何推動治理與基礎設施的發展。來自烏克蘭數位轉型部（Ministry of Digital Transformation）的與會者，分享了 DIIA 這款應用程式的開發與推廣經驗。
簡單來說，烏克蘭的 DIIA 將報稅、財產登記等上百項公共服務、33 份官方文件整合了起來（本文後續會詳細介紹這部分），這樣強大的公共服務整合能力，讓我重新思考有關「治理」的根本課題：當民主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政府如何在兼顧隱私、資料管理與系統安全等高度複雜問題時，運用科技維持基本的治理功能？
我逐漸意識到，問題的核心並非僅在於效率或風險管理。如何在動盪中維持系統的穩定與公共信任，「韌性」才是一切的關鍵。
烏克蘭數位治理應用程式 DIIA（Diia）成為戰時與重建階段的關鍵角色。圖／楊沐萱 提供
到底什麼是「韌性」？數位韌性的形成與定義
隨著 AI 熱潮不斷升溫，科技蘊含的強大力量正在全球改變治理模式，使韌性議題變得格外迫切。然而，在數位治理中，「韌性」究竟意味著什麼？
數位韌性（Digital Resilience），這個對大眾而言有些「遙遠」的詞彙，其實指的就是民主制度在面對各種破壞──無論是自然災害、網路攻擊，還是地緣政治情勢升溫時，仍能運用科技維持基本公共服務、治理合法性，以及社會信任的能力。
台灣前數位發展部部長唐鳳提供了一個實用的政策框架，她將「數位韌性」定義為運用數位工具，確保國家不僅能承受各種人為或自然困境，還能在挫折中迅速恢復，並持續增強核心能力。同時，她也強調「本地韌性」的重要性，這一概念關注資料主權與基礎設施自主性。
正如唐鳳所言，「資料在地化」意味著蒐集到的資料僅存於本地，「本地韌性」則要求至少保留一份副本在本地。
這個雙重框架表明真正的韌性，奠基於國家的適應能力與戰略自主性。以烏克蘭為例，當面臨俄烏戰爭等生存威脅，其數位治理系統無疑受到檢驗，這是在和平時期人們難以想像的極端情境，但卻真實發生了。而 DIIA 這款軟體平台的實踐，則超越了理論框架，為韌性的概念提供最直接、有說服力的現實驗證。
數位治理的成功範例：烏克蘭 DIIA 應用程式
DIIA 整合烏克蘭多項公共服務功能。圖／截自 DIIA 官方平台
一千多天前，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全面入侵。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統計，這場戰爭已造成超過 1,000 萬人流離失所，住宅、學校、醫院及公共事業等基礎設施，皆遭到系統性破壞。
2025 年 9 月，俄羅斯更發動自開戰以來規模最大的夜間空襲，摧毀了位於首都基輔的中央政府大樓。當實體基礎設施受損、公民無法透過傳統管道獲取政府服務時，數位基礎設施的韌性便展現其關鍵價值。
在這場危機中，DIIA 成為了維繫國家與公民的重要生命線。該平台於 2020 年推出，旨在統一並數位化原本分散於各政府機構、以紙本為主的服務。目前，DIIA 在其入口網站上整合了超過 150 項服務和 33 種數位文件，擁有超過 2,200 萬使用者。
俄烏戰爭以來，DIIA 已從一個數位化工具，轉變為維持國家運作與公民互動的核心基礎設施。
該平台的「韌性」體現在多個層次。烏克蘭政府善用 DIIA 回應戰時的特殊需求，例如為公民提供數位護照、申請財務支援與電子抵押貸款，以及報告敵軍動向。
可以說，DIIA 維持了基本公共服務，使流離失所的烏克蘭人在「任何有網路的地方」都能取得政府服務。對於被迫逃離家園的人而言，即便失去住所和社區，他們仍能保有法律地位，持續享有基本服務，尤其在政府大樓遭受攻擊時，這一點尤為重要。
因應戰時環境，烏克蘭如何動態調整政策？
歐洲論壇集結來自各國的青年代表。圖／楊沐萱 提供
倫敦大學學院副教授 David Eaves 在接受 BBC 採訪時指出，戰時環境營造了強烈的緊迫感，促使烏克蘭的數位治理快速適應、並突破官僚體系的限制。這正是數位韌性的具體實踐：在面對破壞的同時，迅速調整服務模式，以滿足危機下持續變動的需求，並進一步為戰後重建奠定基礎。
DIIA 的經驗證明，當實體基礎設施受損時，數位系統仍可維持國家與公民之間的基本聯繫，確保民主治理與公共參與在圍困下持續運作。
除了在戰時維持服務運作外，DIIA 的發展更顯示出前文提及的「本地韌性」的重要性，以及其面對外部威脅時的調適能力。戰前，烏克蘭的政府資料存放於國內資料中心，將關鍵資訊與備份副本皆留存在國家邊界之內，顯現出本地韌性不僅是技術選擇，更是一種維護主權與自我掌控的政治態度。
然而，當俄羅斯導彈威脅到數位基礎設施的實體安全時，烏克蘭政府果斷調整策略，與國際科技大廠合作，將關鍵資料遷移至雲端平台。同時，戰時通過的緊急立法，除了授權資料外移，也明定戒嚴結束後 6 個月內，所有國家資料庫及備份必須回遷至國內。
上述這項決策揭示，本地韌性並非僵化的「資料在地化」原則，而是一種因應威脅環境、兼顧資料主權、資訊安全與服務持續性，而彈性運用不同可行手段的政策實踐。對烏克蘭而言，本地韌性是一種動態平衡，在即時資安防護與長期資料主權之間，尋求策略性的調和與延續。
更關鍵的是，DIIA 在戰時鞏固了政府的合法性。透過在極端情況下持續提供穩定、可信賴的公共服務。當領土與基礎設施飽受戰火摧殘時，烏克蘭政府展現了對公民的承諾與治理韌性，而政府服務及和公民連結的持續性，正是民主韌性的核心，更是國家得以延續的基礎。
台灣的數位韌性，正面臨哪些威脅？有何進步空間？
台灣在推動數位與本地韌性方面的努力，與烏克蘭的經驗遙相呼應。雖然兩者面臨的威脅截然不同，但台灣的脆弱點與其因應策略，同樣展現出在危機環境中維持穩定治理的決心。這些策略的形成，深深根植於台灣獨特的地緣政治與地理現實。
台灣長久以來面對自然環境、地緣政治的雙重挑戰。圖／twabian@Shutterstock
台灣面臨自然環境與地緣政治的雙重挑戰：颱風與地震是反覆出現的威脅，時常造成電力、通訊與交通中斷，考驗政府的應變能力和公共服務的持續性；與此同時，外部風險亦不容忽視──從潛在的海底電纜中斷，到中國針對我國政府單位與關鍵基礎設施高強度、高頻率的網路攻擊，皆可能影響台灣的數位命脈。
面對這樣的威脅結構，台灣的韌性策略必須兼顧兩個層面：既要能快速修復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害，也要在外部壓力下維持數位主權與系統連線的穩定。
不同於烏克蘭為了防止內部設施遭受破壞，而將資料分散至境外；台灣的核心課題在於當外部連線受阻時，如何維持主權與系統運作，特殊的挑戰形塑了台灣獨特的政策優先順序。
呼應前數位發展部部長唐鳳對「本地韌性」的構想，政府積極鼓勵大型科技公司在台灣設立本地資料中心與運算基礎設施，在本地保留至少一份核心資料與運算副本，以確保即使國際網路中斷或海底電纜被切斷，系統運算、路由及其他關鍵數位服務，仍能在島內持續運作。
同時，台灣也持續發展關鍵基礎設施的備援，包括建構具備韌性的 5G 網路、設立低軌道衛星地面站，以及研發高空通訊氣球等方案，並逐步導入 AI 技術，用於災害預警、網路負載調度與系統異常監測，確保在緊急情況的連線穩定與基本服務不中斷。
然而，與烏克蘭整合程度極高的 DIIA 相比，台灣目前仍缺乏能統合民眾身分、文件與公共服務的數位平台，顯示出台灣在數位治理上的潛在斷點，也是政府未來深化數位韌性的機會──如何在和平時期建構跨部門、可延展的數位服務架構，使韌性不僅存在於基礎設施層面，也能深入行政與公共服務流程之中。
科索沃總統 Vjosa Osmani（左）在歐洲論壇上分享小國治理經驗，以及民主的重要性。圖／楊沐萱 提供
從 EFA、烏克蘭到台灣：數位韌性的重要性
DIIA 不僅代表烏克蘭數位轉型的成功經驗，更觸及了當代民主治理的核心命題：在充滿不確定性與爭議的時代，韌性（Resilience）已成為民主合法性所依憑的根基。
烏克蘭的戰時經驗、台灣面臨的雙重威脅與主動的防護措施，都說明了韌性遠不止是技術層面的課題。我們需理解外部威脅的格局，將原則靈活地轉化為在地實踐，分辨何者為當前的政策優先事項，並在科技持續演變的同時，維繫民主的問責與信任。
總結來說，隨著地緣政治情勢升溫與 AI 快速發展，民主國家面臨的關鍵問題不再是「是否」要建立具韌性的數位治理，而是「何時」行動。對台灣而言，從他國的艱難經驗中學習，並在仍然保有選擇權時，先行一步。這既是契機，也是政府、立法者與社會大眾共同的責任。
《關於作者》
楊沐萱
生於 1996 年，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與倫敦政經學院。從倫敦到台北，從公關到政策倡議，我看見語言、觀點與權力如何在一場又一場的對話裡交錯。我好奇人們會對什麼故事有感，社會中的對話如何被觸發與延續，以及觀點如何在沉默中悄悄改變。我一直政策與敘事的世界中探索，也努力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現任職於 Agaleyn Consulting Services，負責政策分析與策略傳播，專注於轉譯複雜、生硬的議題，再透過敘事，將重要的訊號變成讓人想聽、能被理解與感受的故事。願我的文字能與你產生一點共鳴，像在街角咖啡廳的對話，輕盈卻深刻。
《換日線》執行編輯｜洪翊芳
《換日線》核稿編輯｜孫雅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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