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和平號觀察紀錄:被戰爭串起來的亞洲,不同人訴說著同一個悲傷故事

在韓聯合國紀念公園|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死亡數字「1」,背後連著的可能是十幾二十個生命,一個生命的消失,改變的是一個家庭,幾十個被改變家庭;幾千條生命,影響上萬的家庭,改變的是否就是一個時代了?

文:狄沅

釜山,一個海港。8月10日上午,和平號到港,下船後我們直接抵達「National Memorial Museum of Forced Mobilization under Japanese Occupation」,國立日本佔領下強制移動紀念博物館。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物,展覽從三樓的落地窗開始。遠眺窗外,依稀還看得到海,導覽員朱先生說,日本佔領韓國時期許多被強制徵用的韓國人都是從釜山港被運往其他日本殖民地的,這也是為什麼博物館選擇設立在這個小山丘上。

Photo Credit: 狄沅提供

黑白照是展覽的起點,這是一張徵召出發前的全家福,照片中間是一位身穿日本軍服的年輕男子,身旁一字排開的是他的妻子、家人。朱先生說,「你看大家的衣服看起來很乾淨整齊都是新衣服,甚至只有一個小朋友沒有穿鞋子,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那個時代很難有鞋子穿」更甚的是,照相技術在當時也是屬於少數人的特權,一般人根本沒有機會留下紀錄。當大家還在感嘆這照片難得時,朱先生說「這是一張宣傳用的照片」就像是當時日本政府拍來讓大家覺得被徵召是光榮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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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在我們正式開始進入博物館時,我們應該放在心裡的是,「歷史常常是屬於贏家的」,我們所看到接受到的歷史,通常是贏家勝利者的史觀角度。

誰的歷史,這個課題總是不停反覆地出現。在接受訊息的每一個瞬間,在每個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背後,我們都應該要不停的懷疑,提出問題。

通過走廊,我們進到第一個展間,出現的大螢幕說著日本擴張的歷史:從明治元年(1868),日本開始軍國擴張,從鄰近的朝鮮半島開始。1984年中日戰爭、1904-1905日俄戰爭、日本的擴張一路往西往南,最遠甚至到了印尼以及其他太平洋的小島。看著螢幕,隨著新一波的擴張,畫面的大半轉成紫色,我突然有了一種One Asia的感覺,雖然是透過戰爭連起來的亞洲,但朱先生口中韓國被佔領的故事卻一點也不陌生,同樣的歷史台灣也走過,曾經大部分的亞洲都分享了同一個歷史,或者該說,我們一直都分享著同樣的時空,只是一個故事不同人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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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地方型的博物館,展覽的說明都只有韓文,但也不是那麼難親近,畢竟日治時期「漢字」是普及的。所以我們能一眼就讀懂當時被強制徵召者的身分證(一本小冊子)、相關海報文宣、出征時的布條,「一個亞洲」個感受又更深刻,甚至有那麼一點雞皮疙瘩。「這是一個被戰爭串起來的亞洲啊!」我心底默默嘆著。

韓國的被殖民史聽起來很耳熟:韓國在1895年以後,實際上已經變成日本的勢力範圍了。1910年日本通過《日韓合併條約》正式吞併韓國,同時也開始建立起殖民政府,並開始了一系列的同化政策,成為殖民母國的資源供給者;隨著帝國擴張,戰事發展,漸漸地殖民地從資源補給地,成為軍事補給地;1931年,日帝將韓半島變成進軍中國的軍事重鎮,逐漸不再只是資源補給,慢慢的韓半島人民也都如殖民母國一樣,捲入了戰爭。1937年第二次中日戰爭(八年抗戰),日本開始建立全面的徵召移動系統,並於1938年開始強制徵召人力、物產、錢財等,從殖民地搜刮資源投入戰爭。

這故事大綱好熟悉,唯有個我不太熟悉的點。Forced Mobilization,「強制移動」在這個博物館的詮釋下包含了四種類別:軍人、文職軍官(civilian military workers)、勞工以及慰安婦。「強制移動勞工」這一塊,反覆地在博物館中被強調,卻是我在台灣比較少接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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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櫃中,展示了一張手稿英文標註是「word of encouragement to industrial labor」一張寫給在北海道工廠工作的韓籍工人的信,朱先生說信的內容感謝也鼓勵著韓籍勞工遠渡重洋的辛勞,但同時也將這一切歸結為工人是為了家庭及更好的生活遠渡重洋,信件的最後恩威並施的提醒工人們,合約期已快到,記得續約。乍聽乍看之下好像沒有什麼,但如果與另外一個文物「身世調查冊」一起看,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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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說,許多時候這些海外勞工常常被描寫成為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自願」前往海外工作,但事實上是這個「自願」其實是被逼的。韓國在日治之前還是一個農業社會,日本帶來了工業,也強迫鄉村變成城市,人們被迫改變生活方式,被迫找尋工作;同時,「身世調查冊」也清楚的記錄了這些移工來自哪裡,住在什麼社區,家裡有哪些人,這些資料都讓移工們不敢逃跑,甚至只能強迫續約。

朱先生說,許多時候這些海外勞工常常被描寫成為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自願」前往海外工作,但事實上是這個「自願」其實是被逼的。韓國在日治之前還是一個農業社會,日本帶來了工業,也強迫鄉村變成城市,人們被迫改變生活方式,被迫找尋工作;同時,「身世調查冊」也清楚的記錄了這些移工來自哪裡,住在什麼社區,家裡有哪些人,這些資料都讓移工們不敢逃跑,甚至只能強迫續約。

一個意外的插曲,同行的日本學生在展覽間遇到了一位韓國的參觀者,兩個人交流道最後竟然哭了起來。韓國的參觀者向日本學生解說展覽時情緒太過膨湃,但可能一方面又覺得有機會能向日本人訴說這樣的傷痛,能這些過去不被承認的歷史被看見而激動,兩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安慰著彼此。突然間鼻頭一酸,這座博物館值得了吧。

從來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感受「戰爭」

離開博物館後,我們驅車前往聯合國紀念公園(United Nations Memorial Cemetery in Korea),世界上唯一的聯合國紀念墓園。

「戰爭與和平」是我們這次在韓國參訪的主軸,韓戰是我們必須面對討論的重要課題。進了園區,我們進到入口右側的教堂,簡單看了韓戰的紀錄影片。

1945日本戰敗投降,結束了近35年的殖民統治,但如同許多國家,韓國也成為美蘇兩大戰勝國的協議物,以北緯38度為界,雙方分別佔領朝鮮半島南部和北部。1949年,美、蘇先後撤軍,將自治區移交南、北政府;1950年6月25日,北韓進攻南韓,美國隨即介入,並將問題提交聯合國。6月下旬,聯合國安理會在常任理事國蘇聯缺席的狀態下通過決議,要求北韓立即停火並撤退回38度線。7月,又通過第84決議,由21個國家組成的「聯合國軍」介入韓戰,其中16個國家軍隊及5個國家提供醫療,這一批「聯合國軍」受美國統一指揮,且主要戰鬥成員為美籍士兵。這個墓園,就是紀念遠渡重洋將生命奉獻給韓半島的人們。

「韓戰」這個只有模糊概念,長期被認為是別人的戰爭的戰爭,第一次有了真實感。紀念影片簡述了一下歷史,更重要的事也記錄了這些年反覆來到紀念館,身著軍裝敬禮撫地的老先生、老太太們。韓戰,不是只有南北韓美國蘇聯中國,是21個國家,數十萬的生命被捲入。

墓園中,飄揚的旗海有些讓人很意外,例如土耳其、衣索比亞、南非、希臘等,我沒有想過的參與國。大部分的時候,白紙黑字寫入歷史的故事,都只是真實洪流中的一小點。

紀念墓園修剪得很整齊,藍天與綠地下沒有什麼肅穆的氣氛,我們跟著導覽的老先生走啊走,隊伍有點長,沒法聽得很清楚。但稍早在教堂看到的紀錄影片,反覆在心中播放。影片中有位老先生,過去幾十年來反覆的從海洋的另一端搭飛機來獻花,那是對幾十年前同袍的承諾,他答應過他會回來探望、不忘記。韓戰已過去70年,畫面中的老人也已斑老,他對這鏡頭對著墓地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他再也來不動了吧。

看到他,看到影片中那些非東方臉孔的人們莊敬肅穆的表情,遠渡重洋不為休閒玩樂,只為了能為那些曾經的生命鞠個躬。那一刻,那些歷史上的死傷數字,終於,在心中轉換成一個一個的人,一個一個的生命,我突然感受到歷史的重量。是啊,死亡數字「1」,背後連著的可能是十幾二十個生命,一個生命的消失,改變的是一個家庭,幾十個被改變家庭;幾千條生命,影響上萬的家庭,改變的是否就是一個時代了?

對於「戰爭與和平」我們知道的太少,感受得更飄渺。我這個世代不識戰爭,不是因為承平太久,而是因為沒有被告知被教育,甚至被刻意「保護」。我們認識的戰爭,只存在歷史課本,與電視螢幕遙遠的世界那一端。一無所知,所以無法感受,覺得事不關己。

幾年前在英國念書的記憶又被喚起,每年11月11日前,你就可以在街頭、超商各個地區看到紅色罌粟花的紀念活動,那天是「國殤紀念日」。離11日最近的週日則會有各式大型的紀念活動,對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在其他戰爭中犧牲的軍人、平民的紀念。悼念著,也提醒著。你可以看到頭髮蒼白的老先生坐在電動推車上販售塑膠罌粟花胸針,白髮蒼茫的老者、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女、年輕父母、制服少男少女們,自然而然的在胸口別上,城市裡的公共空間也許會架設小小的白色十字架,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家自然而然的記起那些曾經把世界撕碎的戰爭,那些人。不譁眾取寵,對於戰爭的敬畏、對於逝者的懷念被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這座紀念墓園,代表了這樣的文化吧,對逝者的貢獻點滴在心頭,深刻的反省並認知,美好的生活不是平白無故理所當然,對曾經用肉身鮮血奉獻的,我們感念著。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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