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彷彿多出了一雙眼睛,可以看到、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星球,其實是由截然不同的世界組成同時平行並行的──而我需要常常打開這雙眼睛,去看清楚自己的每一步。」
「歐洲論壇」結束的那天下午,和同行說再見之後,我拖著兩個行李搭上了 ICE 前往慕尼黑。
由於我沒有預約劃位,因此便把兩件行李橫放在地上,我則站在車門口,一邊看著窗外不斷退去的風景,一邊哼著歌。
在快要進入德國時,兩位警察突然進入這一車,並到第一車廂臨檢一個黑人乘客──警察要求他拿出護照後抱頭靠牆,對他搜身、搜查行李,並到廁所及車廂垃圾桶搜尋。
我站在轉角和他們垂直的那一側。空氣中包含著命令、侵犯與抗拒,偶爾夾雜著無線電聲,以及乘客們剛上完廁所卻走不回去,也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困惑氣氛。
這場混亂大約八到十分鐘就結束了──那名黑人男子在車子一停妥後馬上下車,但是他的目的地其實和我一樣。
「我們的生活還不是一樣?」
車廂因此空出一個位置,同廂的中國人於是邀我入座。在義大利久居的他,這陣子上來找德國的朋友──但是在他搭乘這班車時,卻遭到三次的臨檢。
同車廂坐在一起的,還有幾位中國旅客,他們似乎彼此熟識。其中一對夫妻拿了一盒洗好的葡萄請我吃,我們因此開始了閒話,也才知道他們來自內蒙古,這個月到歐洲找在蘇格蘭讀大二的兒子,並順便從英、比、法、義、奧、德這樣玩到荷蘭。
我們聊了呼和浩特最近的發展,聊了台灣與中國。突然,我想起在歐洲論壇的 SEMINAR 中,頗受歐洲人好評的「一帶一路」課程,於是順口就問:「中國的一帶一路,對你們的生活有什麼影響嗎?」
「一帶一路,那是高官兒的東西,沒準兒幾年又消失啦。我們的生活還不是一樣?」我心想,或許內蒙不在政策規畫內(編按:根據聯合新聞網轉引中新社報導, 2017 年前 10 月,內蒙古自治區企業對「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 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累計進出口值達 508.7 億元人民幣,較去年同期增長了 33.6%。)於是又問:「那人工智慧呢?聽說現在中國 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三大互聯網巨頭)不斷發展這個技術,都快贏過美國了?」
他們的答覆,是促使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動機:「那是大都市裡有錢人的玩意兒,我們這邊大部分人的生活苦的啊,這幾十年來都不曾變過。」
這些話,在他的世界裡,或許是一種常習的認知,或許是一種抱怨,或許是面對一個來自台灣的小兄弟的不吐不快。但是對於一個來自台灣,對科技、醫學或有些了解的我來說,這句話卻讓我驚覺──原來我一直身處在另一個世界。
這裡有很多個世界,或說,這世界有很多個「同溫層」
按照古典邏輯,凡是可以說出一個(關於同溫層的)「命題 P」,每個人便可以被歸類到「P」的同溫層,或是「非 P」的同溫層──而因為一個「命題」,屬於由有限數量單字組成之無限多的句子,所以理論上,這世界存在著無窮多個「同溫層」。
因此,我們若想要「跨出同溫層」,則必然需要理解很多其他世界的語言、知識與思考方法。
然而,這世界太大了,有太多民族、文化、語言與學科,做為一個知識與視野有限的人,當我們述說自己的論述、意見與心得時,如何避免無知與傷害?或者,我們要問的問題應該是:既然我們「必然」是無知的,我們應當如何避免傷害?
我想要先分享兩個小故事:
1. Shonne 是一位來自牙買加的黑人,身高約 190 公分,常常穿著西裝穿梭在會場與人對談。
某天晚上我的希臘室友,和鄰居民宿的馬其頓共和國人在辯論(註一),他就擔任「談判」(他會說:現在換 Mike 表達論點;Stefanos 你聽他把話說完嘛!之類的),而他們在辯論歇止之後,到我們的民宿坐下聊天。
當時,他分享了對於這個辯論的感觸,他說:"They say that Jamaican English is the corruption of English but they say that English is the deviation of German, Italian, France……",(他們說牙買加英文是英文的「變種」;英文則與德、義、法等歐洲語言有「差異」)語歇,大家安靜了一小陣子。
2. 大會在最後幾天晚上舉辦了一場大型辯論,辯題大抵是「全球化與自由貿易,是否帶來經濟利益?」反方(不支持經濟利益説)曾以新加坡和韓國在 1960 年代的「經濟暴衝」,後來造成泡沫為例子。
在觀眾提問時,有個觀眾在其中一位正方代表回答問題的時候反問她:「看看台灣在 1960 年代的樣子?」──意思是說,台灣也曾經歷過全球化下的「經濟起飛」,獲得過幾年的經濟高速成長及其帶來的利益,卻沒有什麼反效果。
在辯論結束之後,我和一位台灣同團參與者提起剛剛以台灣、韓國為例子的事情──當時的我認為自己沒有什麼國際視野,但是似乎,論壇其他參加者,對我們的了解也極其有限,並不瞭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
她則似乎被剛剛觀眾無理的反問給激怒,情緒尚無法停息,對我述說台灣在「經濟起飛年代」過去後,一樣有過股市崩盤、房市震盪,造成無數工廠倒閉、失業人口增加、許多人無所適從的過往。
「無知」是常態
在第一個故事之中,我看到的是自大與傲慢;後者,我看到的是無知。而兩者其實也都是「無知造成傷害」例證的某種轉型。
但這並非在指控或指責什麼,在人類學中,其實「無知」是一種常態(註二):同時,再無所謂(學術)「知識」的當地人,也可能比我們(研究者)對田野有更多的認識。因此最重要的心態,其實是「學習」和「盡可能不預設立場的觀察」。
事實上,最初聽到室友來自 Jamaica 時,我並沒有馬上意識到是「牙買加」,一樣的狀況還有 Azerbaijan(亞塞拜然共和國)、Ethiopia(伊索比亞)等國家。
前幾次,和來自各國的學生代表們交流、彼此自我介紹後,遇到不確定的國家發音,我都會私底下詢問玉敏或是絜茹──但後來,我會直接和對方說:「抱歉,我應該知道你們來自的國家,但是我是用中文記憶的,能不能麻煩你先幫我用英文輸入在這裡,然後我查一下。」然後我會遞出手機的 google 查詢頁面。
在查到之後,我便順便分享如何用中文「念」它的國家名稱,順便解釋一些中文發音原則,然後才開始彼此閒話家常。
當然,有些國家仍在我的知識疆域之外,是以聊天的內容很快貧脊,因為我的了解實在極其有限,我因而意識到自己的視野,簡直就像是「台灣人眼中的世界地圖」般──但是我同時也知道,不同國家的人,也都有「他們眼中的世界地圖」。
甚至,我們三個來自台灣的獎學金得主的世界視野,彼此間也有著極大的差別。
因此所謂「國際交流」,或許最重要的,是「避免傷害」的心態
這讓我不禁有點退卻了。
我們彼此身處不同的世界,或說是「同溫層」。我們的每一個行為,可能展現了自己的「無知」,也可能因此對他人造成傷害。
好比在這篇文章開始的第一段文字中,警察的臨檢,在歐洲公務員的世界裡可能只是一個「常規」,但是對當事人來說,或許是不尊重與確確實實的傷害。
這讓我想起在論壇期間,對外國夥伴說起「我來自台灣」時,他們常會問的其中一個問題是:「我知道台灣和中國之間『很微妙』的關係,不過我想了解你的看法。」起初,我還對於他們顯得「過於小心謹慎」感到不習慣,覺得這種「不夠直接」的態度會阻礙溝通。
直到後來,遇到一個中國女生,在吃飯時不斷對我「曉以大義」地說:「你難道不知道中國人都認為台灣是我們的領土嗎?」我才了解到那種我不習慣的「小心謹慎」,是多麼珍貴以及重要。
世界中存在無數種「同溫層」,且無論如何,無知都是一種常態,傷害也是。但避免傷害的最好方法,不是每次都沿著「正確答案」走,因為我們需要練習探索「避免傷害」的過程。
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是自主的個體,但如果缺少了思考「如何避免傷害」或甚至更基礎的「為何要避免傷害」的基礎,那麼就很難避免平庸無奇的邪惡,默默地萌發。
一如我在歐洲的這段期間,也犯了諸多有冒犯意味的錯誤,但我學會盡力地不斷修正和學習,又嘗試在「身處無知」與「避免傷害」中找尋平衡。
慢慢地,我彷彿多出了一雙眼睛,可以看到、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星球,其實是由截然不同的世界組成同時平行並行的──而我需要常常打開這雙眼睛,去看清楚自己的每一步。
補記:
原本第三則故事,想要述說一個在印度與巴基斯坦 NGO 工作的「印度女生」故事;以及在第一則故事中我使用的詞語是「牙買加的黑人」,但同段敘述中我卻使用「來自馬其頓共和國的民宿鄰居」來形容興一位室友──現在看起來,我發現自己潛在的敘述用詞是「男性」與「白/黃種人」視點。我並不清楚這是否是一種潛在價值的投射。為此,我在思考,這是否也是一種隱性的傷害。
註一:由於「馬其頓共和國」使用了「馬其頓」這個字,沿用了亞歷山大的歷史典故,但是因為同時希臘北部有著馬其頓地區(面積最大、人口第二高),其中有部分人自認是馬其頓人,這造成希臘的不安,也將「馬其頓共和國」這個名稱視作對人民與國土之潛在威脅。
註二:基本上沒有人可以掌握所有知識。古希臘的時候因為「知識」還不複雜,當時的人的確會以「把所有書讀完背起來」來炫耀。
《關於作者》
高家祥
宜蘭人,陽明大學醫學系大三學生。對世界充滿好奇與熱情,積極探究人工智能與大數據領域,同時也對科學與社會科學的跨界實踐,發起陽明機器學習工作坊、場遇讀書會;也曾參與中研院暑期實習計畫,投入空氣懸浮微粒監測系統的演算法。
執行編輯:鄧紹妤
核稿編輯:張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