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觀察|【2025 奧地利歐洲論壇】不是我們不想動,而是結構讓人「動不了」:一場席捲全球的「不平等」難題,有解嗎?

文:欸緒利(2025 奧地利歐洲論壇獎學金得主)

Photo Credit:Nordic Studio@Shutterstock

Photo Credit:Nordic Studio@Shutterstock

貧富差距、區域不平等,想移動卻「動不了」⋯⋯本文捕捉歐洲論壇現場,經濟學家、歐盟官員對當代世界的觀察,帶領讀者思考,聚集經濟與高房價如何限制人們流動,改寫我們「留下或離開」的人生選項。

撰文:欸緒利

「嗨!你從哪裡來?」

在臺灣,乃至全世界,這是一句萬用的招呼語。進可攻,退可守──回答的空間很大,不必交代太多隱私,又足以開啟話題。

大多時候,我們把這個問題當成一種禮貌的寒暄,但如果從政治與經濟的角度切入,你會發現,這個看似輕巧的提問,背後映照的是一整個不穩定的世界。

參加歐洲論壇,每天要搭好久的接駁車。圖/欸緒利 提供

在 2025 歐洲論壇(European Forum Alpbach, EFA)倒數第二天的清晨,我猶豫了很久,才早起跳上前往會場的公車。

我想聽的一場演講,標題大得近乎挑釁:「區域不平等可以被克服嗎?(Can (Regional) Inequality be Overcome?)」

坦白說,我帶著一點輕蔑走進會場,心想──到底是誰,可以這麼大膽,把這句話寫進標題?

主講人之一,是牛津大學經濟學家伊恩・戈爾丁(Ian Goldin)。

區域不平等,為什麼是重要議題?

「如果你想知道人們怎麼投票,先問他們住在哪裡。」

戈爾丁一開口,就耐人尋味。

「如果你想知道人們可能會怎麼投票,你要問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收入、不是教育,而是──你住在哪裡?」

在民主制度中,政治代表性本質上是地理性的;換句話說,國會議員代表的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不是一群抽象的人。這也意味著,政治人物無法對選民說:「這個地方沒有未來,你應該離開。」他們只能保證:「這裡會變好,我們不會讓任何人被遺忘(left behind)。」

問題來了,事實上越來越多地方真的遇到「left behind」的狀況,政治開始動盪。

「區域不平等可以被克服嗎?」講座的講者。圖/欸緒利 提供

戈爾丁提醒,英國脫歐(Brexit)、川普現象(Trump phenomenon),以及德國選擇黨(AfD)這樣的極右翼政黨崛起等,其根本原因都是國家內部的區域不平等。

這也呼應到,近年在美國與歐洲出現的極端主義、民族主義與保護主義,往往不是某種理念的勝利,而是區域不平等持續擴大的政治後果。

為何差距會愈來愈大?「聚集經濟」之下的循環

戈爾丁用一個經濟學概念,解釋這一切的起點──聚集經濟(Economies of agglomeration)。

在知識經濟下,工作「看起來」可以在任何地方完成,但實際上,機會通常會集中到少數城市。這些城市提供的,不只是工作,而是一整套生活條件:

  • 多元的社群與文化環境
  • 流動的職涯與創業機會
  • 年輕人追求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認同

於是,年輕人願意把薪水的大部分花在房租上,只為了留在「有活力的地方」。城市也因此進入一個自我強化的正向循環:人聚集 → 機會增加 → 收入上升 → 城市吸引更多人。從生產力、薪資到經濟成長數據,這些城市的曲線持續向上。

但光愈集中,影子就愈深。

那些被「left behind」的地方,相反的下行螺旋同時在成形:人才流失、投資撤退、人口老化,整個地區逐漸萎縮。

筆者(左)與戈爾丁教授(右)。圖/欸緒利 提供

過去,社會的地理結構是由工業革命所塑造的:人們把城鎮或城市建在礦場旁、港口旁、河流旁、農業中心旁。

這一切現在都不再重要了。

戈爾丁指出,今天,只有大約 3% 的經濟活動仍然建立在這些基礎之上。而且我們越來越多是進口這些東西。我們生活在一個非物質的世界──一個建立在想法、專業服務、人工智慧之上的世界,而且這樣的趨勢只會越來越明顯。

舉例來說,在美國,過去有四分之一的《財富》世界 500 強企業位於中西部;現在只剩下兩家,其他幾乎全部集中在沿海地區,以及芝加哥這樣的動態城市。

於是,你看到不同地方之間的收入差距持續擴大。而值得警惕的是,這個趨勢是不可逆的。

真正的瓶頸:人,愈來愈動不了

過去,解決區域不平等的假設很簡單:人會搬到有工作的地方。

但戈爾丁指出,這個假設正在失效,他舉出幾個具體現象:

  • 美國城市間的移動率,只剩 50 年前的一半
  • 一個美國人一生的搬遷次數,從 4 次降到 2 次
  • 歐洲同樣出現跨區移動困難的趨勢

原因不是人們不想動,而是結構讓人動不了:

  • 房價難以負擔
  • 公共交通不足、通勤昂貴
  • 搬家意味著孩子轉學、父母照護中斷
  • 許多家庭陷入房屋負資產(negative equity)難題,賣了反而更虧

人們因房價等問題無法輕易移動。圖/Fotoluminate LLC@Shutterstock

於是,當你問住在距離工作地 30 公里的人:「為什麼不搬過去?」他們的答案在全世界幾乎一樣:

  • 負擔不起
  • 沒有交通
  • 父母在這裡
  • 房子賣不掉

歸納起來,問題不在意願,而在可行性。

歐盟的答案:不是每個地方都會成功

在這場論壇的後半段,剛拜訪過臺灣的歐盟委員會就業、社會事務及融合總署(DG EMPL)總署長馬里歐・納瓦(Mario Nava)接過話題。他提醒,不讓任何人被留在後面(leave no one behind)不是一句政治口號,而是被寫進歐盟基本條約(Treaty)的制度義務。

但他也坦率指出:進步不會平均分布。

歐盟確實成功縮小了國與國之間(between countries)的差距──例如波蘭,自 2004 年東擴以來,GDP(以購買力平價 PPP 計算)已接近歐盟平均的 90%,失業率也大幅下降。但城市與城市、地區與地區(within regions)的裂縫,仍在悄悄拉大。

論壇最後的討論時間,主持人拋出一個看似輕鬆的問題:「自從 27 個歐盟國家整合以來,你們覺得,哪一些國家進步最多?」

坐在我旁邊,整場演講過程都蠢蠢欲動的一名波蘭與會者,馬上舉手發言:「以波蘭人的角度來看,我真的覺得我們進步非常多。但我往更東邊旅行時,會發現還是很像 40 年前的匈牙利或羅馬尼亞。」

波蘭的卡托維茲存在著區域不平等的問題。圖/Wirestock Creators@Shutterstock

他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不過,卡托維茲(Katowice,波蘭南部一座由重工業轉型、歷史悠久的城市)還是有點落後。」

台上,納瓦笑著插話:「你還記得 20 年前嗎?那時候,那裡是你根本不會想去的地方。」因為納瓦才剛把卡托維茲當一個成功案例說明。

波蘭與會者笑著回應:「現在也差不多。我在那裡待一週,兩天就想逃走。」

那一刻的笑聲,其實把問題說得很清楚:波蘭確實追上來了,但不是每一座城市,都一起抵達。

而我坐在座位上,聽著他們談論哪一個國家進步最多、哪一個城市還在後段班,腦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我想到自己。

反思「你從哪裡來」關乎的真正意義

本文作者欸緒利,圖片攝於 2025 歐洲論壇現場。圖/欸緒利 提供

現在的我,住在臺北,負擔著與薪水不成比例的高房租,搭著擁擠的捷運上下班,而在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做出了與我一樣的選擇──離開家鄉,前往一個「看起來比較有未來」的地方,用房租與通勤時間,換取機會與人脈。

如果有一天,我的家鄉能提供一樣的工作機會、一樣的薪資,我是否願意返鄉?是否願意放棄已經成形的生活圈?

但如果戈爾丁教授的邏輯,真的被政策完全接納──政府不再假裝「每個地方都會變好」,而是選擇集中資源,讓少數動態城市持續發光,再努力讓人「更容易移動」──那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已經費心建構的生活圈,某一天也可能因為結構性的改變而被迫瓦解?

「你從哪裡來」從來不只是關於你出生的城市,更是關於──你能不能留下?你能不能離開?你,有沒有選擇?

《關於作者》

欸緒利

Z 世代前段班,臺灣台語 Podcast 節目《隔壁 ê 戇人》共同創辦人。曾為雜誌媒體人,累積逾 30 篇深度國際報導,涵蓋氣候、勞動與民主議題。長期關注原住民族、臺灣語言與文化的交織,亦具國際交流與論壇主持經驗,致力於將複雜議題轉化為具行動力的公共討論。

執行編輯:洪翊芳
核稿編輯:孫雅為
《換日線》核稿編輯|孫雅為

文章連結: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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